王夫之与石涛:1688年,那些劫后余生的大师野史趣闻
1688年,大清帝国相当平静。边疆偶有不太平的消息传来,也很快平息下去。可上了年纪的人,记得的却是很不一样的情景。50 年前,大股的农民军活动在华北平原上,至于在后追剿的明军,也同样有些不受控制。嗜血的乱军在攫掌大权之前,曾在富庶的四川盆地停留过短短一阵子。盛产稻米的江南,则因时政隳败不堪,北方义军南下,激起佃农、农奴群起暴动。至于南部沿海地区,握在沿海掌握海军大权的督抚的手里,是否支持明室,多半要看是否于己有利。明朝帝国的东北边疆,有一支民族“女真” ,本是明朝的藩属,此时也已重整旗鼓,改叫自己为“满洲” ,正逐步占据汉人的城市。
经历了半个世纪的动荡的人们,处于这太平盛世,可谓劫后余生。
备受毛主席推崇的王夫之
季节变换,岁近暮年,祛病还慵:这些都是讲究晚年要享清福的文化里常见的主题。大学者王夫之 1688 年写这首诗时,年高七十,但勤奋不辍,已经写了60 多卷著作,有些还是儒家晚期最出色、最独特、最艰深的学术论述和道德哲学,现在还在写《宋论》以及另一部生平最长的压卷之作《读通鉴论》 。
王夫之在垂暮之年才着手论史是一种必然。无论是对王夫之,还是对“儒家”这大传统里的每一位后人,“史”便是“师” 。像孔丘(公元前 551- 前479) ,号称“述而不作” 。也就是说,他只是将古圣先王、文武周公的典章制度传于后世,而非夫子自道(周朝立国于他生前五百年)。1688 年的传教士和欧洲读传教士著作的人,都叫他 Confucius,这是“孔夫子”音译的拉丁版。
习染孔学的文人,都知道孔子的经书里有解决社会、伦理,特别是政治问题的答案。孔子自己就说:“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 《论语 · 阳货十七》 )但若碰上危邦乱世、无道昏君,这该如何呢?可能就只有“卷而怀之”,保存一己的正道和师承的教诲归隐山林。王夫之的一生,便为这角色立了特殊的范例:既曾仕宦于前朝,就不再事二主。1644年,明末李自成率起义大军攻下明朝的京城北京,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自缢于御花园。只是,不过 10 个星期,起义军也因满洲大军压境落荒而逃。满洲以为殉国的明朝皇帝报仇、平乱为名入京,循而建立大清朝。大清朝剿匪平乱的速度极快,1650 年,广州已经牢牢握在清人手里,南明最后一位僭主桂王,也于 1659 年被清军从西南方赶入缅甸。王夫之本人曾经积极参与反清复明的运动,先前举事反抗明朝官府的农民军,以及曾和清军结盟的将领,联合推举桂王称帝。王夫之就在桂王朝中当了个小官,尝尽晚明腐败、政争遗毒的恶臭。
眼见势无可为,王夫之辞去当了不过一年的官,割舍四年复明的大志和断续的联系,回湖南老家归隐不出,专事著述。他 40 年隐居著述,绝少出游,来往的门生故旧只寥寥几人。他那一代有许多人以忠臣不事二主的节义,拒绝在清朝当官;以出仕或接受清廷招安为不忠不义。王夫之还不仅止于此:他不肯着清人服饰,不肯留清人的发辫——就是头顶剃光,后脑勺儿留一条长辫子。清廷通令全国男子皆须剃发留辫。民间对这道命令深恶痛绝,间或还遇到一些抵抗。最后清廷明令:要留头发就不留脑袋。湖南的地方官府绝对知道王夫之还在穿明朝人的衣服,还在留明朝人的头发,但出于对大学者的敬重,也可能因为他在地方上有要人保护吧,对他是视而不见。
王夫之终身研读《易经》不辍。 《易经》是部深奥难解但影响极大的古籍,有一部分是占卜手册,另一部分则阐释动静、成败、阴阳相生交感的奥妙和谐,以及如何获致圆满、完整的人生之道。1652 年,王夫之最后一次考虑是否要再蹚政治浑水、加入反清复明大业,于是转向《易经》请益。他倒不是要占卜未来吉凶,而是要借卦象指点道德迷津。卜出来的第一卦,指他和乱臣贼子交游无妨,桂王可以一见;第二卦,则好像在说事无善终。因此,在 17 世纪 50 年代,在他终于死了反清复明的心愿不久,也是四十不惑将届之年,王夫之写下了他平生最透彻、最富新意的哲学论述。第一部,论的就是《易经》,而且以这本书和中国上古的儒家信仰彻底决裂。许多学者不用大脑就信奉周初的典章制度和孔子的教诲圆满完备,恒久不变。但这些教诲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情势有变,难道礼教不该随之改变?王夫之就以他对《易经》的疏论为本,申论万物之“道”皆须在具体的情境里寻求,先王之道亦然——也就是放在制度和实践的脉络里寻求。具体的情境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世事若是有道,就不必去管相应的普遍之道。圣贤深知其理,但好学之士泰半未必。至于庶民处理起这样的事来,还比学者要强。世上还有许多潜伏的“道” 从未实现,现实情势一变,新的道就相应而生。因此,王夫之虽然终身饱读儒家经典,沉津在儒家学者奉为社会和政治活动万变不离其宗的圭臬里,王夫之最深刻的领悟,还是认为传统在新形势里一样须作质疑和修正。
17 世纪50 年代,王夫之在他写的另一部作品《黄书》里,以当世异族征服的经验,归纳中国历史的结构和道德实践,而提出相当激进的说法,作为抗拒清廷正统地位的理由:
然而清其族,绝其畛,建其位,各归其屏者……是非忍于其泮散而使析其大宗也,亦势之不能相救而绝其祸也。……华夏之于夷狄,骸窍均也,聚析均也,而不能绝乎夷狄,所以然者何也?华夏不自畛于绝夷,则地维裂矣。天地制人以畛,人不能自畛以绝其党,则人维裂矣。……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闲之。
1688 这一年,王夫之除了酒喝得少一点,有点担心他打瞌睡的时间多了点,也埋首写他工程最浩大的一部书:《读通鉴论》,为司马光11 世纪时写的《资治通鉴》作评述;另也做了一部宋史评述;两部书都完成于 1691 年,即他死前一年。王夫之在《读通鉴论》里说:“以古之制治古之天下,而未可概之于今日者……。以今之宜治今之天下,而非可必之后日者,君子不以垂法。 ”
王夫之的作品于他身后湮没无闻,直到 19 世纪中叶才见出版。其作品那时得以流传,大部分得力于当时的保守派改革人士;他们那时正在洋人、洋舰连番入侵里挣扎。王夫之生前绝想不到中国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修正古法以应世变,护卫中国抵御外患等理念,在当时想必如暮鼓晨钟。再后来,更有年轻的湖南学子在 20 世纪初期组成船山学社,钻研王夫之的著作。毛主席便是其中一位。
石涛赠画丁鹏
康熙二十七年(公元 1688 年)阴历十月,名画家石涛画了一幅山水挂轴《山居图》送给朋友丁鹏;画的是小屋掩映在险峻山崖的林子里,屋里隐约可见一人独坐。这幅画的意思是:即使渺小如彼,也能在大自然的浸逼之下找到安身立命的所在。这样的主题和感情,在石涛画这幅画时,于中国少说也有 700 年的历史,许多名画的灵感全都是从这儿来的。中国画另一样同样悠久的传统,就是画家在“描摹物形”与“自抒胸臆”间的创作拉锯。这在石涛身上看来是“自抒胸臆”这边赢了。
中国画家描摹物形,向来以一套层层叠叠的戳点、短划、勾勒、圈叶等笔墨语汇,砌成山石、林薄和花草。就近审视笔笔分立,一拉远距离马上融合一气,化作一幕真山真水。然而,石涛 1688 年送给丁鹏的这幅山水,还有他其他许多画里的点、线,不管怎么看,始终点就是点、线就是线,一大片山崖都是一道道笔力、墨韵的炫技演出。还有形状!顶端的山崖兀自斜劈出一块,硬生生拦腰截成两段,一朝上升,一朝横躺。前景的巨石倾敧不平,块面和罅隙交叉错落。在这样的画里,画外的观者不再立于定点,而改以看透一切的眼,逡巡全画。观者成了行旅,甚或还是匍匐攀爬、蹒跚狼狈的行旅,走在地势奇险的深山,一下因断崖陡落而仓皇退却,一下因巨岩压顶而忧疑畏怯。眼望大地巨力既不顾念苍生,又令人感动莫名,油然敬畏有加!石涛恍若以他灵动、遒健的笔,砌出涌动、活泼的形,将扭曲如此山势、拉扯如此巨石的大地生命力,汲取到笔端汩汩流泄而出。
怒猊抉石,渴骥奔泉,
风雨欲来,烟云万状,
超轶绝尘,沉着痛快,
用情笔墨之中,放怀笔墨之外,
能不令欣赏家一时噱绝。
清人统一中国的剧变为许多人带来大好机会,或投身军旅打功名,或栖身官场求幸进,要不就投身商场敛财富。剧变将石涛从他命中安逸、狭隘的小生活圈,一把扔进动荡不安的乱世,大半时候还只能靠他人资助为生。石涛生于 116411 年,明皇室(悼僖王)之后(十世孙),200 多年世居西南边陲的桂林。桂林山水之奇绝秀丽,吸引中国画家有千年的历史。明室诸王向来得乖乖待在皇帝分封的领地,不准过问政治、军事。这些王侯虽然不识政务,也和领地周围的乡里脱节,却因为顶着皇室血统的神秘光环而成为打倒清朝势力集结的焦点,而这大清势力在满人的权力中心外围,还吸纳了不少汉人为附。所以,石涛父亲虽曾(以“监国”之名)出面集结反清势力,但只昙花一现,而且和南明其他反清势力一样,不是败于清军的追剿,而是败于福建沿海地方势力(督、抚)支持(后又背弃)的南明王室。石涛父亲遭到处决,作为儿子的性命倒是无虞,游走在立场模棱、互有重叠的小圈子里长大成人,既有誓死匡复明室的忠臣遗民,也有投靠清人的汉族显贵。当时明室幸存的后人和忠臣遗老,有不少人落发为僧,以示弃绝俗世功名,石涛亦然。石涛 1679年画这幅山水送丁鹏时,住的地方离黄山不远。黄山就常见画中所绘的奇绝之景,但要以画面比对实景,断然不能,因为石涛和大部分中国画家一样,都是在饱览名山大川之后,回书房自出胸臆,留心中胜景于笔端造化。石涛在1680年搬到南京一带,1684 年在康熙皇帝第一次南巡时,曾往康熙御前晋见。之后,便和清廷时有往来,后于17世纪90年代长居北京,进而得见清廷权贵搜罗的名画。1688年他住在扬州,扬州在当时是愈来愈繁荣的商业和文化中心。
石涛除了画画,也写画论,展现了无比的天赋、志向和创意。中国大部分画家不是因袭前人遗绪,就是另辟蹊径、自创一格,以致一个个画家的作品多半有一脉相承的家族特征。石涛当然有时也拟前人笔意,有次还自承无法得元四大家倪瓒枯瘦、空灵的山水于万一, “知其皮毛耳”。但他的作品,大多是哪一家也不像,风格变化之多,好像一人化作十几个画家。而这风格之繁盛,便是石涛在《画语录》里标举的中心原则。他说,众法皆立于“一画” 。这“一画”之法,全由自造。一旦立了自己的“一画”之法,就不再拘于一法; “亿万万笔墨”率皆始于此之一画,终于此之一画,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随人掌握。而每一幅画皆须从心造化, “山川人物之秀错,鸟兽虫鱼之性情,池榭楼台之矩度,皆须深入其理,曲尽其态” ,方能得一画之宏规。石涛的“画语”,荟萃中国 500 多年山水品评的奥妙,推进到知性追求的另一高峰,呼应儒家、禅宗,尤其是道教的基本理念,以致他的“一画”,也几近乎巧立万物一以贯之的“道” 。
石涛的“一画”,化出众法;他之众法,个性、浑一、入理始终不减,在观者脑中不仅不汇成“一法” ,反而化作惊奇不断、变化万端的世界。石涛当然知道他潜修经年的佛法是从印度来的,但却从没在画中留下一点蛛丝马迹,透露他对中国之外的世界没有丝毫的兴趣。但凭他艺术的天赋和创发的理念,涵括 1688 年世界的画,舍他其谁。史家在刻画世界之际,同样力求不拘于一法,不囿于定格,纯粹依起心动念任万物带领。就像石涛从“一画”始,于“万法”终,避开家法和路数,为读者开展世界的缤纷样貌,反映人类情境无拘无束的变貌、光辉和怪异。
本文摘选自《1688年,当中国走向世界》
本文作者:新世界(今日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