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德·列维:神话思维和科学思维野史趣闻

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法国人类学家,被誉为“二十世纪人类学之父”
在我们这个世纪中,科学知识的进展取得了两千年来前所未有的成就,然而却有个吊诡之处:科学愈进步,对科学的哲学反思就愈退却。17世纪,由于洛克和笛卡尔的影响,哲学家们相信那些来自感官的知识都是虚假的。在我们所知觉的色彩、声音、气味的背后,只存在展延和运动。一个世纪以后,康德揭发了这个错误观念,他断定空间与时间也都是感官所感知的形式而已,是人类思想将其局限加诸世界;倘若人的理智试图超越自身的局限,便会抵触无解的矛盾。但这个限制,却也是我们的力量来源:我们所知觉的世界,就定义来说,必然服膺于我们的逻辑法则,因为它只是一个不可知的现实通过思想结构的反映而已。

然而自天文物理学与量子力学诞生以后,我们甚至必须放弃这个想法,因为新的科学使我们知道,我们的认知和思想运作法则并不兼容。我们将宇宙视为有历史的:从所谓的大爆炸(Big Bang)开始。这样的想法让时间与空间有了现实性,但同时也迫使我们承认——倘若此说法不是极度矛盾的话——曾经有一段时间,时间还不存在;曾有一个起源状态的宇宙,它并不存在于空间中,因为空间是与它一同诞生的。
当天文物理学家向一般人,也就是我们所有人,解说宇宙的直径已知有百亿光年,银河系和其他周围星系是以每秒六百公里的速度移动,我们不得不坦白,这些话对我们来说几乎是无意义的,因为我们无法想象。
就无限小的范畴来说,我们得知,一个粒子甚至一个原子,能够同时在此处又在彼处,无所不在又不在任何地方。它有时表现得像一种波,有时又像一颗微小的粒子。对学者而言这些说法有意义,因为它们来自数学的计算,以及复杂到仅有专家能解释的实验结果。但是它们无法被转换成一般语言,因为它们破坏了逻辑推理的法则,尤其是同一性原则。

我们必须知道,那些长期以来从未被思考过的、数量级极大或极小的现象,就像最荒诞的神话结构一般违反常识。对非专家而言(对路人来说更是如此),物理学家以其方式所描述的世界,与我们远古祖先所构想的超自然世界几乎是对等的;当中的一切都异于寻常世界,有时更与之截然相反。为了想象这种超自然世界,远古人类以及(与我们距离更近些的)还没有书写系统的人类便发明了神话。讽刺的是,他们同时也预示了今日的物理学家在试图对我们传达其研究成果以及从中得出的假设时所想象的寓言。
在此有一个有趣的例子,我们可以看看量子力学如何从微观视野所描述的现象被移植到宏观视野。一则塞内卡(Seneca)印第安人(易洛魁[Iroquois]联盟五族之一)的神话,包含了一段奇怪的情节。一名少女同意嫁给一位男子,她知道他是法力强大的女巫之子。她跟随这名男子回到女巫的村落,“丈夫是用头走路的,当他们来到一处分岔路口,分开的道路如同拉长的环在远处交会。太太惊讶地看见她的丈夫分裂成两个,这两个身体各自走在不同的小径。她吓傻了,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幸好她选择走右边的路(神话并没有提到,若她做了相反的选择会有什么后果),并且很快就看到两条小径再度相会,丈夫的两个身体也在交会处重新融合在一起。据说,这位奇异人物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意味着‘它们是两条平行向前的道路’。”此故事以文法上的复数形式来指称一个单一个体。

易洛魁人
易洛魁人构筑的世界,当然和一般经验的世界不同:在这个世界中,身体的运作,有时候像一股发散的波,有时候像是保有个体性的微粒。这段情节所属的神话内容太长太复杂,在此无法讨论细节,仅能点出其中的主要人物:当中有一对孪生兄弟,总是花时间在失去、找回、借取或交换他们的一颗或一对眼睛。无论是单眼或双眼,视觉仿佛代表着某种自然所赋予的运作模型,不管经由一个或两个管道运作,本质都是相同的。
这个关于一个人走向岔路时会分裂成两个人的故事,与物理学家所孕育的寓言惊人地相似:他们在科普书籍中试图让我们去设想,当一束粒子穿过屏幕的一个或两个裂口时,它们运动得有时像一道波动,有时则像微粒。
进行这个比较之时,我不想有任何的神秘主义论调,没有任何理由创造或是维持神话思维和科学思维之间的混淆。尽管就一般语言来说,它们都取材自相同的语汇,但就经验而言,一者可被证实有效,其他则不。“物质是由原子所构成”的想法,可上溯到久远的古代。但那是一种直观的假设,仍然无法由感官获得验证。只有应用在极为微小以致长久以来无法被认识的现象或事件上时,它才能获得有效性。对于波与微粒的二象性来说尤然。
在这两个例子中有趣的是,虽然略微粗略和模糊,但纯粹的智力玄想却能够对人类无法认识的现实领域提供一个预先想象。
两千五百年前,前苏格拉底学派展开的希腊哲学也提出了相同的思考。这些思想家其中一方肯定水构成了万物所源的原初现实,另一方认为是火,第三方说是空气。无论这个原初现实起源时是一个同质整体,或是(且一直是)由原子所构成,当这批哲学家思索着存在与未来、静止与变动等性质时,他们所探究的概念完全不涉及真实,他们只关心其智力体操能够推展到多远的境界。他们有系统地罗列各种心智推演的可能性。他们的哲学反思并非针对世界,而是致力于描绘心灵架构,拟定检核表,让日后的知识进展去填选某些项目,其他的则暂时或永远留下空白。他们的推演既无实验证明,亦无事实的试验,且尚未被研究纪律驯服,仅仅沉溺于自身的力量与其潜在性的发掘。
有个范例可以证明上述理论,是普鲁塔克在其《席间闲谈》(Propos de table)中提到的一件轶事,当中的主角是著名的前苏格拉底学派哲学家之一。有一天,德谟克利特品尝无花果,觉得它有蜂蜜的味道,他问女仆这果实产自何处,女仆提到一处果园,德谟克利特便立刻要她带他前往,以便考察那个地方,发掘美味的秘密。女仆答道:“不必劳驾了,因为一时不察,我将这些无花果放在盛装过蜂蜜的瓶子里。”德谟克利特生气地说:“你说这些让我恼火。我原本想追随我的想法,研究原因,去看看那甜美是否来自无花果本身。”

德谟克利特
根据故事,德谟克利特可能习惯于大量的实际观察,因此,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往这个方向进行。但他无法抗拒思考带来的快感,就算那是错误且徒劳无功的。普鲁塔克指出,一旦出现了“值得申论的主体与材料”,其他都是次要的枝微末节了。
自从人类存在以来,“追随想法”始终是人类最常做的事之一,而且无处不是如此。这个练习给人带来满足,让人从中获得内在的兴味,而不会去问这个探索会有什么结果。事实上,思想的探索总是会带来一定的成果;即使人们要花上几世纪或若干年才会发现,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想法,反映的是真实世界中从未被揭发的层次。科学思想史——特别是数学史——证实了这一点。
同理可证,为何人们长久以来皆沉浸于神话:有系统的探索想象力并非无用。将神话中显得荒诞的创造物与事件放到没有固定衡量标准的原始思维时,它们就不再完全没有意义。并且,因为神话所提出来的世界意象被铭记在“属于世界”的思想结构当中(可以说是以虚线的方式),因此在日后的某一天,它们能显得契合于这个世界,并且可以被用来展现其面貌。
这么一来,我们就更能了解,为何量子力学先驱之一的尼尔斯·玻尔曾请同时代的人参考人类学家与诗人,以便克服量子力学表面的矛盾。他在四十年前的一次人类学会议上表示,“不同的人类文化传统,在许多方面都类似于物理学描述的、不同却对等的方式”。只有同时运用波与微粒的意象,才能让我们了解同一物体的各种特性;正如人类学家们只有通过许多彼此矛盾且经常与自身冲突的信仰、习俗与体制,才能塑造出“文化”这个普世人类现象的观念。
另一方面,诗人们为了达到比一般经验更深刻的真理,会以一种原创、生造的方式使用语言:自许多不同角度来捕捉仍然无法被掌握的客体轮廓,并置意义不兼容的文字(老文法学家们称之为矛盾修辞法[oxymoron])。我们可以再加上神话,因为每个神话都容许多元性的变异。这些变异,通过各式各样经常矛盾的意象,让人能够感知一个无法被直接描述的结构。
如此,科学思想以其最现代的形式让人认可,在语言中(可能自始便是如此),隐喻与模拟完全有权利存在。正如维柯反对将它们视为“作家巧妙的发明”,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平行发展,通往的是同一个方向。这也让人了解比喻是思想的一个根本模式,它让思想更接近真实,而不是使其分离。
早在18世纪,维柯已经揭示,“文法学家们有两个共同的错误,其一是认为散文家的语言是纯粹的,诗人的语言不纯粹;以及散文的语言先出现,之后才出现诗的语言。”对他而言,人类文明之初的真理,或许今日将再度成为真理。

文中图片来源于网络
本文节选自[法]克劳德·列维《我们都是食人族》
本文转载自“蓝色的爱之声”微信公众号

征稿启示
中国科学探索中心微信公众号欢迎赐稿!
稿件内容以反伪破迷为核心思想,科技哲学、科学与公众、世俗人文主义、科技伦理等领域均可涉及,旨在将科学探索结果无偏见地告知公众,避免公众上当受骗。
稿件一经采用,我们将奉上稿酬。
投稿邮箱:cfi@crisp.org.cn
中国科学探索中心
崇尚科学 反伪破迷
您的关注和转发,是对科学事业最大的支持!

本文作者:中国科学探索中心(今日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