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辞职的艺术野史趣闻

万历皇帝是不世出的宅男,几十年不朝不庙不见不郊不批不上班。对于官员的辞职风潮,“六不皇帝”有六世达赖嘉措的风范:你辞,或者不辞,地球还在那里,不停不息……
文/张发财
我家有个传统,最高领导从不干活,事情全由低端人口辛辛苦苦干。这没什么,关键是出现失误,无论肇事者是谁,最后必定是低端人口背黑锅。最初家里的低端人口是我爹,继而是我,现在的锅三代是小弩。小家伙忍辱负重了几年,最近起义了:“都lai我,全lai我,啥事都懒我!”这个四年级的半文盲错别字、拼音一起上,磕磕巴巴写了封辞职信,没等我批示,跑北京她姑姑家去了。
历史是惊人相似的。万历皇帝的行径与我家最高领导人如出一辙,从不干活,做事的官员也确实像小弩一样备受同僚谩骂、攻击。众所周知,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像薯片一碰即碎,由是诞生了史上最古怪的辞职风潮。《神宗实录》载:“三十七年九月癸卯,左都御史詹沂封印自去;三十九年十月丁卯,户部尚书赵世卿拜疏自去;四十年九月庚戌,李廷机拜疏自去;四十一年七月甲子,兵部尚书掌都察院事孙玮拜疏自去;九月庚辰,吏部尚书赵焕拜疏自去;四十二年八月甲午,礼部右侍郎孙慎行拜疏自去……”古代官员没有身心自由,一入官场便是皇家的私产,辞表要呈给皇帝批准才能生效。而“拜疏自去”即留下辞职信不等批示便离职而去,这个做法过于大逆不道。然而,这些官员无一被追责惩戒,自罚三杯都没有。
妇孺皆知,万历皇帝朱翊钧是不世出的宅男,对政事不管不问,几十年不朝不庙不见不郊不批不上班。对于官员的辞职风潮,“六不皇帝”更有六世达赖嘉措的风范:我见,或者不见,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辞,或者不辞,地球还在那里,不停不息……

其中最具观赏性的是礼部尚书李廷机的拜疏自去。某些士大夫有个毛病,认为自己要做到“居其位则谋其政”“有耻且格”,但在万历朝这个古怪的公司,一切抱负和理想都不能实现,于是“在公序良俗和政治道德约束之下,不恋怀禄挂冠而去,这被视为一种君子担当”。李廷机这一辞,辞出了一个史上之最—中国历史上最多辞职信的作者诞生了。
李廷机数年前便申请辞职。他是个讲规矩并有些强迫症的官员,认为必须得到皇帝批准方可离职。然而,万历每天潜水于后宫,拉黑下属,一切信息概不回复。李廷机很有韧性,一封不回,再来一封。孰料万历的邮箱其实是碎纸箱,所投辞职信无一幸免。万历三十八年(1610),他将北京的房子卖掉,“待命逾年,乃屏居荒庙”。李廷机在庙里一住就是几年。李清馥在《闽中理学渊源考》里说李廷机有失眠症—“筋浮睛露,永日不思睡”,于是,李廷机不分昼夜地创作辞职信。
李廷机的执着是无与伦比的。拜疏自去的官员赵世卿、孙玮、孙慎行等人也写过多次辞职信:“慎行遂四疏乞归。”“世卿遂杜门乞去。章复十余上,不报。”“玮以失职,求去益力,疏十余上。”但他们都耐力不足,十几个回合下来便心灰意懒一走了之。(万幸是明朝,若东北人做皇上的清朝,写第一封信命就没了—“来信砍”嘛。)异类李廷机则电力十足,“至四十年九月,疏已百二十余上,乃陛辞出都待命”。笔者换算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5年写了120多封辞职信,每半个月一期,最适合他的职业不是当官,是做杂志撰稿人。当然,最后他还是得拜疏自去—李先生写的东西除了自己,一个读者都没有。

万历四十年(1612)九月,职业辞职者终于步同僚后尘,选择了停机,不再与领导联系,一走了之。气得肚子鼓鼓的李先生像一只青蛙,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万历寄明信片。恰在此时,万历忽然开机,想起李先生。但李先生已经人在外地,“言廷机已行,不可再挽”。
李先生辞职后的生活不错。《泉州人名录》说他回乡后,将积蓄的官俸在安溪购置五百亩“义田”,以其租谷收入赡养“屡贫不能朝夕食”的族人;又重新修建了地方文庙,兴办义学。助人为乐,幸福永远,这一点和我家那个辞职出走的小弩不同。弩到北京之后,她姑姑说:“欢迎来家,介绍一下我们家的传统:最高领导从不干活,事情全由低端人口辛辛苦苦干……”
原文首发于《新周刊》第512期
本文作者:新周刊(今日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