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开始读一位慕名已久但从未接近的文人——胡兰成。“文人”，找不到其他更好的称谓了，和张爱玲的情缘让他为人熟知，和日本走得太近落得汉奸的名号。而百闻不如一见，一册《今日何日兮》，揭开了他传奇的面纱。说他汉奸，是大无知，其对以周易为核心的中华文化的见地，对西洋产国主义的洞见，足以让汉奸二字消失得无影无踪。

胡兰成对东西文化的立场、对女性文明的拨正、对大自然生生变易的强调，仿佛为世界现时弊病开了一记良药。

近闻抑郁病患者剧增，这或许如胡兰成所言，产国主义对自然秩序的扰乱所生的恶果，如果能从易经回归大自然序列，亲万物，让意志与息相称，或许可以为当下文明排毒解淤，正人耳目。

看：由形及象，由象及息

胡兰成的“看”是多层次的，首先是物形，这是众人所常用的看；其次是物象，在形之上可用“格物致知”看得物之象；再次是息，内涵于物象之中有“息”。感知其息，便是感知大自然的秩序与韵律。《易·系辞》：“物生而有象，滋而后有数。”胡兰成指出，数与象不可分，是生出来的，故数是有性情的，有感觉的。……张爱玲说二小姐六小姐老实，三小姐七小姐俏皮，亦是二与六偶数，三与七奇数之故。

连数字也是有情的，这边是中华文化闪光点之一。

另外，即使是我国的传统艺术，也与易经息息相关。胡兰成以书法为例做了让人击掌的分析。书法，写字有笔顺，自上而下，先左后右。自上而下是宇宙自天以成地，先左后右是万物阳始而阴随。大凡一个字的笔画，多是上轻下重，左简右繁，带有非对称性，但若头轻脚重则沉坠，左右跛累则倾侧，要写出有生命的这才能举，有生命的这才能非对称性的亦相配，所以写上头要宽舒，始举得起中腹的重，字脚收笔要有始起之势，才是终而复始，全体都生动了。写左偏要疏离而多有空间，才罩得住右偏的茂密。这就是懂得无与有，阴阳虚实的道理。如云画处有画，不画处亦有画，空白处可以虚以对实，故上下左右非对称性亦可以对称。人要自己有一样真的东西，才能知天下的东西的真伪。譬如你学书，真知道了书法是什么，你就也会得看陶器、看文章，乃至看政治了。所谓旁通。而祭祀则更是直接的。因为文明的众业者皆从此出。你若知祭祀，你就能直接的知看天下了。

女人 女神

以下直接摘抄文中妙笔：

高等动物皆是雌不及雄美，惟人能女比男美，此是女人最易接近神（女人最易感知神，故古时女人主祭，日本伊势神官以皇女为斋主），所以能有这样美了。套一句今人的句法：女人，你的名字是文明。《西游记》孙悟空叫观音菩萨“汝七佛之师”，女人是教了男人文明。理论的学问是男人所建设的。女人做的是格物，男人做的是致知。

世界上没有哪一个民族的女人像日本女人的有女人文明的自觉，日本女人才是极其女人的美，女人的柔顺，可是又极有女人的自信与自尊，以前日本女人多带有短刀，随时准备着临危受命。

（一日本艺术家）只见她于柔婉明艳的应对之中时时会露出眼角的英气，也不是横视人而是横视自己，沉着阔达，她是有肩负重任的自觉，决断而有力，在说话的字音里竟是一个大人。……她的人可以是没有年龄的，而我为何要把自己的年龄太当真呢？

中华文明雄霸天下

必须指出，在世界文明大融合之际，西方坚船利炮使中国匍匐，而随之而来的，是世人对中华文明的不自信，对西方文化的亦步亦趋。在这种情境下，胡兰成敢于举证大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逆流而上，勇气可嘉。而其论述并非口号式、情绪式渲染，而是有理有据，让人心服口服。

摘自原文：

文明必是具象的，具象的理论学问不但是为说明文明，同时它自身亦是文明的一种。如《易经》的卦象与音乐、数学、天文、轮等同为文明，但是卦象另有其身份，音乐等等是明德，而卦象的则是明明德的身份。

中国人说一句“穷天人之际”，就胜过印度的万卷经论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空色不二不异等等。释迦至少也该说一句“空色之际”。

印度的佛像的线条柔和，即亦是女人文明的，古达埃及的造像亦然，乃至希腊的雕刻，亦男子的造像的线条尚是柔和的。后世西洋的如罗丹的雕刻那是北欧蛮族的。……那是现在占西洋人主体的原是北欧蛮族的子孙，他们从来也没有参加过当初开创新石器时代的女人文明。现在西洋人便是怎样画女人的裸像也画不出一点儿女人的神性。惟印度的女人至今尚是神性的，再就是日本的女人有神性。

现在产国主义的业绩就如同这一堆徒然的庞大数字，都是道不中，不得一物的亲切，只有益益贪婪不得餍足。这回临头的毁灭是核兵器的世界大战把这些东西统统来扫荡，连同人类自身。

西洋人人说静止的辩证法与运动的辩证法，却不知该是生命的辩证法。而中国根本连辩证法这个名词亦不用，因为万物的生生变易即是一切，是自证的。辩证法却是以观念论来他证，于真实的物有疏隔，所以不亲切，只会徒劳而已。

围棋最讲着子的先手后手。辩证法讲重点主义，讲决定的因素与被决定的因素，那只是力的关系，都不知着子先手后手才是生命的演绎展开。西洋人不知物理的力与运动只是天地万物生生变易的一部分现象。

政治何为？为秩序。自然界凡物的运动，人类的生活营为，皆依于秩序以行，所以说治世乱世，就是有秩序没秩序。民国的文化人每说西洋国家的秩序好，中国不及，却不知我们的与他们的是两样。西洋的秩序只是依于物理学上的相对空间与场的，而我们自有依于自然界的无限空间与位的秩序。西洋的秩序是限制，是限制所以要用权力，而中国文明的秩序则是舒发自在，所以朝廷但是在位，无为而治。若说西洋的秩序能富国强兵，但中国文明的秩序便可以王天下，中国的是哪一件小东西都可以是大。西洋的惟知建立在相对的有限时间与场地上的现代世界与其社会，今已是逼窄得只等天来把它扫荡了。

政治在人身之美。我所见武艺、围棋、舞伎的名人，其技盖通于道，其人皆容止言辞安详。若是粗乱邪恶之人，决不能得到那样的技。即以围棋为譬，棋有九品，自能品至于妙品神品，皆是技如其人。下棋有诸忌，贪欲，小气，执着而不一贯，缓滞而轻率，骄矜而存怒意，蛮勇而忽又怯意，不知进退，不知要全局调和。犯此诸忌者必败。围棋五段以上的即各个多是好相貌，湛若止水，而热情柔和，礼仪自然。

万事万物可比之于八卦图。文章亦然。回返往复，终而复始，方回味无穷。文末作者说到，日月循环，过了今日必有明日。季节循环，花谢了，明春依然再开，这情形给予人生多大的希望与信心呀。西洋人绝不说再生七世以报恩，西洋人即使面对大自然的循环现象，亦是无感的。他们相信耶和华，却对万物缺乏新的信心。循环是值得感念的，此所以中国人对万物有感激之情。循环才正是新的，循环的每一节是生死成败的要紧关头，正因为有个死，生才是新鲜的；因为有失败，成功才成了创造性的。

无须赘言，文章至此，已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