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香我

我看书没计划，想看什么看什么，拿到哪本是哪本，兴之所至，东一榔头西一棒。最近乱翻了两本小书，一为《科举史话》，一为《经籍会通》，内容全不相干，却碰巧都提到了隋炀帝。

说到隋炀帝，千百年来，人人心中，大概就这四个字：荒淫暴虐。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他的《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中说，“今日我们要写隋炀帝的传记，事实上会遇到很多的困难”。为什么呢？正如美国一位知名汉学家所言，隋炀帝始终被覆盖在“一大团歪曲的历史记载和传奇性道听途说之下”。荒淫暴虐，大概总没冤枉他，此案不要替他翻，也翻不了，历史在那里。但如果以为隋炀帝就只有荒淫暴虐这四个字，只是一个从头坏到脚的混蛋皇帝，那可就是有眼不识隋炀帝了。在他还只有二十岁时，就被拜为大元帅，统领几十万大军，一举扫平强大的陈朝，统一了中华，分裂了百余年的国家从此进入和平强盛的时代。做皇帝后，开造大运河，沟通黄、淮、江、海四大水系，成为南北水运要道，一千多年后，人民至今还蒙受其利，对中国，对中国的老百姓，大运河远比长城要重要得多、有用得多。就这两件事，哪怕他一生只做了这两件事，三皇五帝数到今，几个皇帝做得到，你说说。

乱翻的两本书，又说隋炀帝什么呢。《科举史话》第一章“科举制度的创立”说：“炀帝置明经、进士二科，以试策取士，在中国的选举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科举制度从此开始了。”不读书之过，至此我才知道，伟大的科举制度是从隋炀帝这里定下的。我不知道这之前有没有人用伟大来评价过科举制度，如果没有，我斗胆来做第一人。一种官吏选拔制度，能延续一千多年，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决非偶然，它的伟大之处就两个字，公平。科举制度不是最完善的，但肯定是中国历史上最公平的选举制度。这样一件好事，又撇不开隋炀帝。

《经籍会通》乃明人胡应麟所作，书中记“杜宝《大业江都记》云：‘隋书籍三十七万，悉焚于广陵’，当是实录。盖隋炀酷嗜经典，既欲徒都广陵，必尽载诸书自从”。都说隋炀帝开大运河只为到扬州看琼花，可他竟是一路带着几十万卷藏书而来的。《旧唐志》亦称“炀帝好学，喜聚异书”。我亦是爱书人，书是命，一下子觉得隋炀帝是如此亲切可爱，毕竟是书生啊。不由想起南怀瑾先生在其《论语别裁》中提过，他的老师曾有一诗：“隋炀不幸为天子，安石可怜作相公。若使二人穷到老，一为名士一文雄。”隋炀帝是被判乱的部下缢死在扬州的，未终天年，如果他不做这倒霉皇帝，只是一介书生，凭他的“好读书善属文”，当能守着几卷书悠然终老，成一“腹有诗书气自华”之名士吧。做个皇帝，幸耶，不幸耶，隋炀帝，李后主，宋徽宗。

隋炀帝永远留在了他喜爱的为之携书而来的扬州。隋炀帝陵座落于扬州城西北处之雷塘，前面一座门楼，四周一圈围墙，进去一塘一桥，后面一碑一土堆。清明时节，我来拜隋炀。这里早已被列为扬州的旅游景点，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我在里面停留半小时，未见第二个来拜来游的人。目前我们国家正由扬州牵头，开始将大运河向联合国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这份遗产，是隋炀帝留给中国，留给世界的。扬州是因运河而兴的历史文化古城，扬州人爱称大运河为母亲河，那么饮水思源，至少扬州人是不该忘了隋炀帝的，滴水之恩，尚不可忘，隋炀帝给我们的是整整一条大河啊，哺育滋养我们祖祖辈辈。

我在墓前三鞠躬，我的私心，是来拜一拜千年前的一位读书人，他名叫杨广，造化弄人，不幸做了一个隋炀帝。